我喜欢黄昏。
比起清晨,黄昏有一种壮阔的宁静。清晨是活跃的,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以昂扬的样子迎接新的一天。而黄昏呢,在我看来是舒缓的,是忙碌后的心满意足,是倦怠后的如释重负。
在小时候,黄昏,特别是夏日的黄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特别喜欢在那样的时刻,望向西天的低空,看晚霞以大地上没有的那种赤红,变幻出一个又一个形象,如山,似海,又像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只要孩子们脑海里能够想到的,就都能在万丈霞光里找到具体的形象。
晚霞一来,万物似乎接到神谕,山川河木都金灿灿的,风掠过,无数只蜻蜓盘旋低飞,振翅的嗡嗡声不绝于耳。我们拿起大扫帚、小网兜,随意扑打,都能收获很多,折断它们的翅膀,喂给归栏的鸡鸭鹅,至于猪啊牛啊羊啊狗啊这些牲口们,此时显示出它们的仁慈来,并不会吃蜻蜓一口,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远处的电线上,麻雀云集的样子如七线谱,一只只背靠着夕阳用喙整理羽毛,叽叽喳喳地交谈。很佩服这种小小生灵,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人类,总是想念过去忧虑未来,它们除了稍稍进食外,其他时间都用来游戏、相爱,那些死于枪口和网具的同伴从未曾改变它们的乐观与洒脱。所以,每当在晚霞的宏大背景里看到群群麻雀,总觉得像是一群给人以启迪的哲学家在讲学座谈。
也许是黄昏实在美到语言不及之地了,连向来幽灵般的蝙蝠,也都纷纷以黑色的翅膀快意飞翔、飞翔。此时此刻,这些不见天日的小兽忘记了自己的丑陋,无视于人类的褒与贬,像极了热恋中人的忘乎所以。
黄昏再深一点,落日熔金,如大大的鸭蛋黄搁浅在地平线上。这时候,农人们归来了。远远地看,夕阳将他们浑身镶上了金边,这一刻,他们都像是神,形象也庄严高大起来,仿佛踏云凯旋。他们脸上的表情,既疲倦,又满足,似乎并不只是重复了一天的单调劳作,而是又打赢了一场大胜仗。
对于农人来说,有活干,干完活,既是谋生,也是快慰,那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晨起暮归,用踏踏实实的辛劳,让父母子女有食有衣有希望,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他们可不就是神么?所以,他们在夕阳中归来的时候,让黄昏的场景显得温暖细腻:炊烟袅袅升起,禽畜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孩童们在眼前打闹嬉戏,那么多上了年纪的老农,坐在庭院的木质门槛上,抽一锅劣质烟丝,眯着眼,心神俱安地看着这一切。
那夕阳在西天自顾自地沉着,直到最后的轮廓彻底被天际线吞没,巨大的红晕还久久没有消失,仿佛并不甘心,一直等到林子里群鸟噤声,天幕上布满白到耀眼的星星,那黄昏才算使命达成,把最后一束光隐于地底。就这样,在晴好的日子里,作为白天与黑夜的交接,黄昏不厌其烦地出现和隐没,用晚霞、星光、天籁、俗世烟火作为元素排场,似要以此等的恢弘壮美来告诉世人:在这珍贵的世间,请好好地活着和生活呀。(杨占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