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老了。

　　每次回老家时,我都会去老屋看看,从年代久远的朝门进入,看见老屋的前后左右现在都是三层以上的楼房了,只有老屋依旧,在这四周的楼房衬托下显得益加矮小苍老了,在暮色里像一个老人安详、静穆的站立在那里。

　　听说当年做这老屋很不易。父亲几经周折地调换土地才有了今天这老屋所在的地基,他为了那些做房子的木料常常天黑后还没下山回家。我可以想象当年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担心地翘首等待父亲的归来,想象做老屋时木料的堆积如山,想象动土、上梁时的热闹以及当时父母发自内心的喜悦微笑。从我们懂事了看到老屋的样子就明白做老屋的艰辛。

　　老屋其实就是一个用梁、柱、枋、檩、椽穿插而成的一个房屋架子,上面盖着挡雨的瓦片而已,四周没有墙壁,只是钉上一块块相互间留有缝隙很大的木板外面再编一道篱笆加以遮挡,里面也用钉子订上木板隔开成所谓的厅堂、厨房和一间卧房,屋内其他的地方就毫无遮拦的可以自由穿梭,老屋当时就这样像个累得实在支撑不下去的人,衣不蔽体,不得不歇下来休息会儿了。

　　虽然如此,我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它。坐在老屋里,感受着它一直流转在我岁月生命里的故事,感受着许多先辈们留下模糊的零碎的记忆。奶奶让我真切的触摸到了来自祖辈的慈爱和温暖;父亲常在深夜起来走到我的床前给我掖盖被子;母亲给火笼里添加火红的炭火暖和早起读书的我……老屋承载延续了长辈给我的温暖,带着这些慈爱,奶奶早已远离我而去,父亲也已入土安息,母亲日渐年迈,佝偻了本已矮小的身躯。

　　先辈们在老屋里渐渐的衰老和远去,他们曾在老屋不断的进出劳作,烧火做饭、缝补浆洗、收割耕种,老屋的每一件器物都留存有他们的气息和触摸过的痕迹,坐在老屋,其实就坐在先辈的目光和身影里。

　　坐在老屋里,有风吹来,那流转的风声还似当年,风声里承载着一直萦绕在我心里的童年记忆。我听见风中有鹅引吭的悲鸣,几只摇摇晃晃的大白鹅那头顶突起的鹅冠里面到底是什么,让我在老屋用削铅笔的小刀削开了藏在鹅冠里的秘密;听见飘来了拍打谷仓门板的咚咚声响,那是我们在虎视眈眈,伺机哄抢被姐姐锁在谷仓里拿去做小买卖的荸荠。

　　在风里看到了怂恿还不太懂事的妹妹去捡回甘蔗梢后大家嚼着淡淡甜味的幸福目光;看到了在狂风暴雨的夜里父母在昏暗的油灯下拿起蓑衣薄膜匆忙遮在床头挡从壁板缝隙不断打进雨滴;看见了那些围挤在饭桌上写字的身影,桌子底下那盆温暖的炭火正火红火红。还闻到了风里有“百雀羚”的圆形小盒子埋进火笼里煨豆子时飘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感受到了寒冷的冬夜里穿着背心慢慢睡向凉席那冰凉透骨的寒意……

　　怀念老屋,怀念的是这些留在我童年贫穷岁月里的纯真无忧的日子。其实这样的日子在老屋还给我留下了许多。透过老屋壁板那一条条缝隙也会给我带来新奇的乐趣。透过缝隙,有时阳光射进来,雪花飘进来,月亮和星光照进来。也正因缝隙的狭小不能让你一目了然穷尽屋外的风景,给屋里的人自然多了一份遐想!

　　从壁板缝隙挤进的一线阳光中好似让我看到屋前屋后的小草正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早起的白蝴蝶也在屋外翩翩飞舞;飘进几片雪花时脑海里就呈现出屋外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空灵的诗意;钻进的一缕月光牵引思绪到门前的矮墙和屋顶上堆积起朦胧的宁静;洒下的数点星光和躺在床上的我凝神相望,不觉走进“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代诗词的意境里。透过缝隙,还能听到门前井水在静夜里的轻缓流动声,有秋虫在角落呢喃,有鸟儿在井边棕树上私语,有似露珠滴落、落叶飘下的声音。还有静夜里从壁板缝隙里飘进的小草、菜花香气……

　　其实在贫穷苦难时,老屋的生活并非一无是处,即便是这一条条将温饱隔绝的壁板缝隙,也能透过它发现美景,并成为家的温馨记忆!

　　经历世间的喧嚣,静下来时,老屋深夜那盏夜读的灯总会在不经意中重新点亮。灯光下,李白带着被酒浸过的唐诗来过,柳永带着烟柳气息的宋词来过,李煜带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来过,沈从文带着边城湘西的神秘来过,朱自清带着荷塘清幽的月色来过,简妮特带着对罗彻斯特的爱情来过,基督山伯爵也带着忧郁的目光来过。老屋的夜在此刻是幽静的,能听到血液在脉管里流动,能听见体内匀称的呼吸。闻着书本淡淡油墨的香气,在天地万籁俱寂的黑暗里,就着这盏不太明亮的灯,一颗年轻的心在老屋狭小的天地间神驰万里,与先贤对话,和自然界万物对话,跟永恒的时空对话。作为世间万千蝼蚁的一员,让自己在一次次对话中,在辛苦劳累歇息下来时,能够偶尔抬头望望遥远夜空悠悠流动的白云和银河里闪烁的星光,感受宇宙的虚空、高远和深邃,让低微的生命在岁月的长河里逐渐擦拭掉灵魂里的卑微。

　　在记忆里,老屋永远是春光明媚,晴空万里。此刻遥想老屋,天空正在下着小雨,想象雨水顺着家乡老屋屋檐在不紧不慢的滴落,滴落在这静静的烟雨暮色里,这声音里是否带着一缕思念远方儿女的孤寂?想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让自己魂牵梦绕、让情感有所归依的地方,也就是老屋了。

　　(单位:江西省上饶市铅山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