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得并不突然。他三年前就瘫痪在床，因脑萎缩基本丧失了记忆和语言功能，好多时候甚至连我母亲都认不出了。我每次回家看他，母亲总会逗他：“他是谁？”父亲就会盯着我，很努力地想，最终总能嘟哝出我的乳名，这时他会像孩童一般开心。母亲说，因为我是老幺，他特别疼爱，所以对我的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他离世前三个月的一天晚上，他见到我却怎么也认不出了。我呜咽不已，直觉告诉我，父亲来日无多了。

　　父亲这一辈子过得特别不容易。母亲年轻时身体很差，父亲说，给我取名“波涛”，指的就是当年艰难困顿的家庭。从小到大，我们从没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过一句暖心的话，但他的不离不弃，以及这么多年的投入和付出可能感动了上苍，近几年母亲的身体突然就好转了。这次父亲病倒，母亲在哥哥的帮助下，居然撑起了照顾父亲的责任。或许他们前世有约定，前半生父亲照顾母亲，后半生母亲照顾父亲。

　　父亲尽管只读过两年私塾，却是当地闻名的“秀才”。他写得一手好字，一到过春节，邻居就会排队请他写对联；他下棋也是高手，好多人慕名找他弈棋论道；他喜欢看书，肚子里藏着永远说不完的故事。当年住在防震棚里，听着父亲讲“孙膑和庞涓”“三气周瑜”“智劫生辰纲”等历史故事，慢慢进入梦乡，现在想来仍有一种难言的满足和甜蜜！

　　或许是受到父亲的熏陶，我从小就迷上了历史书籍。但小时候家贫，母亲是家庭主妇，父亲在集体小厂工资微薄，填饱肚子已实属不易，哪还有闲钱买书？父亲就想方设法借书给我看。我小学三年级就看完了《水浒》，四年级看完《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当年高中分文理科时，因为理科升学率高，所以班主任特意找到我父亲，建议我选修理科。但我在理科班上了一个星期课以后，文科情结在心里不断发酵，所以我壮着胆子找父亲沟通。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只是问我：“你自己想清楚了吗？”我郑重回答：“想清楚了。”他什么都没说，就同意了我的意见。我现在还在想，如果父亲当年不同意我的想法，我的人生道路又会怎样呢？

　　父亲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大姐顺利考上了南通卫校。父亲感到，好好培养孩子读书，是改变命运的一个好途径，因此他毅然将三个孩子还有母亲都带到了县城。当时他的工资非常低，母亲既没有工作还长期生病，三个孩子还在读书，家里生活非常困难。全家经常是就着一锅青菜汤吃饭，所以我们老是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闻到邻居家的菜香都会不自觉地咽口水。记得一年冬天，我手上生了冻疮，父亲看了心疼，立马到店里给我买了一副皮手套，花了5块钱，那可是当时我们全家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父亲的辛苦没有白费，我顺利考上了县中，最后又顺利考上了满意的大学。还记得公布高考分数的那一天，我有点紧张，就请父亲替我到学校查分。在家里焦急地等了很久，终于听到了父亲那辆老旧自行车发出的叮当声，接着就听到了他兴高采烈的喊声：“考上了！考上了！”那一天全家就像过节一样，父亲也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但高兴劲还没有过去，父亲又得面对新的难题：尽管当时不需要交学费，但一学期几百元的生活费怎么解决？我的四年大学八个学期，每到开学前几天，也是父亲最发愁的时候。还记得大学毕业的那年暑假，我到南京报到上班的前一天，父亲给了我三百块钱，郑重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你钱了。以后要靠你自己了。”我听得出，他的话语里既有释然，更多的却是无奈。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五十多一点就病退了，但在我心里父亲仍像山一样强大。大二那年国庆节放假回家，父亲骑着自行车到路口来接我，我发现父亲满头花白的头发，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老了。那个假期过得索然无味，只是因为不愿意接受父亲变老这个现实。

　　远处飘来了筷子兄弟的歌：“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后才懂得你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父亲，多想再牵牵您的手，多想再陪您唠唠嗑，哪怕就像这两年，您静静地躺在那，看到我会笑，走了会流泪……这几日，我在睡前会虔诚地祈祷，期待在梦里与父亲相逢，但醒来后却只有难言的失落和惆怅。父亲，我多希望能有一条贯通天上人间的河流，我愿以水的姿态奔向您，捡拾您散失在梦境中的白发！

　　（作者单位：江苏省无锡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