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乱山起,白日欲还次;曛雾蔽穷天,夕阴晦寒地……瀚海有归潮,衰容不还稚;君今且安歌,无念老将至。”这是寒门出身,与谢灵运、颜延之齐名并被誉为“元嘉三大家”之一的南北朝文学家鲍照的《冬日诗》。近日闲翻欧阳询等编纂的《艺文类聚》,发现唐代以前文人的咏冬诗,其“心冻”远甚于室外的天寒地冻。鲍照《冬日诗》首句虽是客观写景,但起笔之突兀,在讲究铺垫、比兴的中国古诗歌中较为罕见,也一下子将人们笼罩于隆冬悲绪的情景之中。
黄昏时分、日薄西山、天阴沉沉的、大地阴冷及刺骨寒风刮过,卷起的尘土雾一般苍茫,诗人将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的场景渲染得淋漓尽致后,又将目光从写景拉回现实生活中,最后“老将至”的落寞心境跃然纸上,读来令人心酸。
再看看梁简文帝萧纲的咏冬诗,那是通过惨淡的月色衬托出清寒的“内心”:“喧尘是时息,静坐对重峦。冬深柳条落,雪后桂枝残。星明雾色净,天白雁行单。云飞乍想阁,冰结远疑纨。晚橘隐重屏,枯藤带回竿。荻阴连水气,山峰添月寒。”诗的首句“喧尘是时息”,不是因为尘喧已静方来独坐,而是因为独坐忘机,才尘喧顿息,留了无限的余地给下文。“静坐对重峦”仿佛一架五彩屏风即将展开,初冬萧条冷落的景致被勾勒出来。“冬深柳条落,雪后桂枝残”透出一重幽冷之意,而明星、银河辉映之下,一行鸿雁孤单地南飞而去,增添了景物的幽谧。“云飞乍想阁,冰结远疑纨”则由赏景沉入遐思:当天边升起参差的暗云时,仿佛海市一般,令人想起那是变幻不定的重楼叠阁;远处河塘凝结的薄冰,又叫人疑心那是铺展开的一袭洁白纨素,运用这种方式,巧妙地传达了诗人的主观感受。但收目俯临宫苑近处,景物便不同了,此刻吸引他目光的是夜色中的“晚橘”,在重重墙垣间,时可见到暗绿的树影,那是屈原赞美过的南国之橘,即便在冬天,仍保持着“苏世独立”的苍青之色。由此引出结句“山峰添月寒”,重峦叠嶂的峰影,仿佛因惨淡的月色而更加清寒。
这何尝不是诗人内心的真实写照。这首诗是当了13年太子的萧纲写于大同十年(544年)十月,权力斗争的残酷让他感受到了“心寒”。太清三年(549年),侯景之乱,梁武帝被囚饿死,萧纲即位,当了三年傀儡皇帝,就于大宝二年(551年)被侯景所害。诗人似乎早有先见之明。
北齐文学家邢邵的《冬日伤志篇》称得上是“情赏”和“意制”都别具特色的诗篇:“昔时堕游士,任性少矜裁……重以三冬月,愁云聚复开。天高日色浅,林劲鸟声哀。终风激檐宇,馀雪满条枚。遨游昔宛洛,踟蹰今草莱。时事方去矣,抚己独怀哉。”诗人借隆冬的“愁云”“寒风”“鸟声哀”“馀雪满条枚”等抒发光阴虚度而壮志成空的沉哀剧痛,也让我们体察到诗人苍凉的音调、沉郁的心境。
在军阀混战的魏晋南北朝,上至帝王、下到草根,过好每一天都难,哪个诗人的心不“冻”?
冬天的萧瑟与寒冷,让诗人“心冻”,其实中外皆然。美国诗人罗伯特·伯莱《冬天的诗》中就有:“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我们用一种无助的方式守候,一个伤口、一个言词的愈合。”俄罗斯诗人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诗句更加悲伤:“瘦骨嶙峋的芦苇,向大地俯首默哀;月亮那可诅咒的脸上,充满邪恶的力量……”冬日天寒,清冷的月光更加如冰一样渗透到诗人骨子里去了,诗人最后竟然喊出了“有罪的月亮”这句子,看来是冻得不轻。
天寒地冻给人寒彻肺腑的感觉,莫过于雪莱的《西风颂》,但诗人却敞开胸怀,与凛冽的西风对话:哦,狂野的西风,秋之生命的气息,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犹如精魂飞遁远离法师长吟,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染上瘟疫的纷纷落叶四散凋零:哦,是你哟,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直到阳春,你蔚蓝的姐妹向沉睡的大地,吹响她嘹亮的号角,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狂野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远行,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不过,我们当然也不会忘了这首长诗的结尾那振聋发聩的希望的呐喊:“请把我枯萎的思绪播送宇宙,就像你驱遣落叶催促新的生命,请凭借我这韵文写就的符咒,就像从未灭的余烬飏出炉灰和火星,把我的话语传遍天地间万户千家,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唐宋时代文人笔下的冬天虽非常寒冷,但可“更饮一杯无”或“雪尽马蹄轻”。即便如李贺的“霜花草上大如钱,挥刀不入迷濛天。争瀯海水飞凌喧,山瀑无声玉虹悬”,让人感到寒冷,却也体会到超过寒冷百倍的惊讶和愉快。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更是让人体味恬静与空灵。是啊,人生不是牧场,只要没到生命的严冬,都可以建造,都可以寒中作乐。正如泰戈尔在《飞鸟集》中的诗句:“阳光对着我心头的冬天微笑,让我从不怀疑春天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