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玩过一款电脑游戏《虚拟城市》,后来读到一位评论家写过的一篇文章《城市治理,不能变成〈虚拟城市的游戏〉》。作者认为城市有两个取向,一是视角取向,二是实用取向。以游戏《虚拟城市》为例,这个城市属于视角取向。玩游戏的人只是要设计一座漂亮的城市,不考虑道路是否够宽,不考虑是否引发交通堵塞,当然更不用考虑某个建筑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是否浪费了资源。“一切只是为了好看!”
幸好只是一个游戏。作者说:城市不是给人看的展览馆,不是规划者和治理者可以任意泼墨的写意作品。那么城市究竟是什么呢?
理查德桑内特的《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也许可以让我们解疑。大概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很少去关注城市的起源、功用、城市专有的法治体系,以及城市的空间对人类心理的影响和塑造。我们对于习惯了的东西,经常熟视无睹。
桑内特认为,人类自古希腊以来的城市发展史被浓缩概括为三种身体形象,分别以身体的不同器官来命名,相应再现了三个重要时段的身体体验与城市形象的相互关系。第一种类型是“声音与眼睛的力量”:希腊和罗马的古典时代人们如何以声音和眼睛来参与城市生活、塑造城市形象,以及城市的形态如何规训着人们的身体行为,而这些身体行为反映了希腊和罗马的意识形态和文化风尚。第二种类型称为“心脏的运动”,探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理念和身体的体验,以及这两对矛盾如何体现在城市空间方面。第三种类型是“动脉与静脉”。作者认为,英国17世纪著名生理学家威廉哈维对人类身体血液循环理论的发现,极大地影响了城市理念的改变——四通八达、畅通无阻的道路犹如人身体中血液的动脉和静脉,而循环系统成为城市结构中最中心的设计。强调畅通、迅速和舒适构成了迄今为止的现代城市设计的模式,而这种设计给生活提供了便利,同时也排斥了人的身体对城市的参与和在公共空间的停留。
桑内特试图告诉我们,文化在创建和利用城市空间方面曾经起到过重要的作用,但现在的城市理念却在造成文化的缺失和人们心灵的麻木。人类只有重新回归身体,回归感觉,才能真正恢复被现代城市文明所排挤掉的人的身体和文化。
而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城市的精神其实是一种城市的责任感。学者艾维纳德夏里特在对自己的著作《城市的精神》进行评论中作了进一步的解读:全球普遍的现象是大都市增长迅速,他们吸引了最好的资源,这产生了,也应该产生一种深切的责任感——大都市对于那些丧失了最好资源的周边城市的责任感。
对于城市化突飞猛进的国家,城市还负有对人的关怀。很多年前,一位中国学者说过:中国拥有八亿农民,平均耕地面积太少,那么城市终将成为所有人获得幸福感的应许之地。城市不应该排斥梦想者,城市治理者的权力,应该倾向于规则的制定并让这些规则尽可能多地容纳所有人的权利。
理查德桑内特在《肉体与石头》中对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的犹太区的考察也许可以作为我们今天城市法治的镜鉴。桑内特描绘道:“当威尼斯人把犹太人限制在特定的区域内时,他们认为自己是在隔离一种会传染到基督教社团的疾病,因为他们觉得犹太人特别会有一种令人腐化堕落的身体邪恶。”犹太人被文化力量塑造出的身体不洁性引发了种族间的焦虑,商业上的一个小规矩可见一斑:基督徒完成交易是以握手或吻表示结束,犹太人却只是隔着空气鞠躬。这种身体引发的焦虑大肆蔓延,渐渐的,麻风病、梅毒、性病都被视作犹太人的种族病。我们在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可以看到中古时期居住于威尼斯的犹太人的处境,中古名言“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在犹太人读来却颇显苦涩,他们“可以在城市里做生意却并不代表更多的自由。犹太人在交易时也许与别人是平等的,但在居住上却被完全地隔离了”。
著名学者、首都经贸大学研究员文魁曾经撰文强调“城市发展须臾不可离开公共利益。城市发展越是现代化,公共利益的实现就越为重要”。他引用刘易斯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中的观点:古代城市公共利益的基础性是十分明显的,但“从19世纪开始起,城市不是被当作一个公共机构,而是被当作一个私人的商业冒险事业,它可以为了增加营业额和土地价格而被划成任何模样”。
城市是一个庞杂的利益系统,人们集聚在这里共同生产、生活,结成各种利益关系,在创造城市文明的同时,也改造人类自身。在城市利益系统中,个体利益释放出的活力,成为激发城市进步的动力;但城市之所以为城市,从古代城市到现代城市,始终不变和持续改进的基础是城市的公共利益。
《肉体与石头》特别以对中国园林的天壤之别的感受作为东西方文化冲突的例子:“一个印度人称,这是他毕生所到过的最奇妙的地方,它是世界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盆景,而一个澳洲人则向我痛斥说:‘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矫饰的园林,它是一种虚假的自然,并且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视觉的骗局。’”也许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城市的感受都有相同与不同,但城市的精神恰恰在于容纳这种相同与不同。
(作者单位:中国法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