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讲故事云,一家酒肆隔壁住着几个酒徒,从墙上凿洞,挨个儿拿管子穿过,伸到酒肆仓库的酒桶偷喝酒,自以为得意。不日,酒肆老板发现,没声张,把酒桶换成尿桶。酒徒照偷——第一个偷喝的尝到臊味儿,叫苦,心知中计,却捏着鼻子道“好酒好酒”;其他人依次喝过,也憋着气说“好酒好酒”;事毕,几人“环立而笑”,谁也不说破。不过,他们再不偷酒了。
梁实秋没从道德法律上谴责偷儿,却从人性出发,就此得出结论:“有些人宁愿自己吃亏,宁愿跟着别人吃亏,宁愿引套别人跟着他吃亏,也不愿意把真相说出来——说出来,别人就不再吃亏,他自己就显得特别委屈。”
梁文题是《为什么不说真话》。他的“吃亏委屈”论,仅仅道出了“不说真话”的一种心态。
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皇帝没穿新衣,却只有一个孩子说没穿,那么多各色人等,为什么都不说“没穿”呢?
看热闹的百姓,有的糊涂,也许怀疑自个儿脑子或眼睛出了毛病——怎么别人看得见华服,自己偏看不见呢?好吧,随大溜,也说穿着呢。有的脑子没坏,但心坏了,坏成了狡猾——别人不说看不见新衣,我说了,显得我多“能个儿”,好像比别人、比大臣,甚至比皇上还聪明,这不是出风头吗?好好好,穿着呢、穿着呢。有的脑子没坏,但心怯了——我说了真话,实乃是“不识相”,破坏喜庆气氛,上面怪罪下来,出头椽子先烂,拿我是问,承受不起,闭嘴为上。至于大臣,本身就是被骗子骗了的愚昧可笑的大骗子,他被骗子骗、自己骗自己、再骗别人……骗到最后无法收场,只好连皇上也骗——大臣清楚,他若说了真话,无疑于自殒小命。至尊的皇帝老儿呢,高高在上,龙颜堪比天大,被骗而下不了台,却依然装腔作势,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着龙体,硬撑着把游行大典搞完,哈哈,还“摆出一副更加骄傲的神气”……
所以人为什么“不说真话”,除了“吃亏委屈论”,还有这么多龌龊心理作祟呢。
“新衣”里那个孩子说了真话,是童心和本能使然,他压根儿不会考虑利害。而怀着鬼胎的群氓“不说真话”,则是利害使然。现实中有一大群人,并没有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但干什么都想着远离是非。所谓“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此等人谨小慎微,畏首畏尾,盲目从众,明哲保身,不惜把良心叫狗吃了,所以不说真话。
在大家都陷入“不说真话”泥淖的情语境下,到处是满满的虚伪、狡诈和怯懦,如此,社会式微铁定。
真是,很多时候,真相是不可说破的。你坦然勇敢道出真相,可不但你的“万言不值一杯水,犹如东风射马耳”,你当时或许就成了众矢之的,甚至被诬为罪犯呢;不过,到了讲究实事求是的时候,你也可能反转而成为英雄。
罪犯和英雄毕竟是少数。大众“不说真相”,堪称“平庸的邪恶”——平庸不可怕,但无是非、无真理,岂非大邪大恶?
我想今之贪官,家匿贿金万贯,不等反腐的照妖镜映出真相,他们定会一直守口如瓶的——当然这是另一话题了。